信傳媒 陳稚華 2019/3/6
坊間形形色色的牙科診所林立,多的是在醫院受訓沒幾年就出來開業的年輕醫師,近年來也隨著植牙風氣盛行、健保給付項目的差異,專精在「根管治療」似乎顯得有些吃力不討好。
在這樣的牙醫環境生態,是什麼樣的動力和熱情,讓醫師願意繼續留在醫院服務?對於許多旅外華人來台看牙及健保制度,醫學中心的牙醫師又有什麼看法?《信傳媒》專訪現任中華牙醫學會理事長、三軍總醫院牙體復形科科主任謝義興,來談談從醫近30年來的心路歷程……
對無故被拔掉的牙「於心不忍」…根管能做為何要植牙?
問到當初為什麼會想投入CP值相對較低的「根管治療」?
謝義興笑說,其實最一開始是因軍職的關係「根本沒得選」,「在健保體制之下,醫師的收入跟他在醫院服務的項目有關,根管CP值相對低。要分科的時候,根管治療完全沒有一個主治醫師,全都走光了,所以那時候也是臨危受命去把這個科輔導起來,上面派我們做什麼我們就來做。」
為什麼「根管治療」屬於CP值較低的項目?
他解釋,根管治療就是要想辦法把牙齒留下來,花的時間長,「做一個根管治療可能要約診3-4次,每次可能要花1-1.5小時,最後健保申報的點值可能只有2、3000塊,還會再扣錢,拔牙只有3分鐘,點值卻差不多,而且之後還可以做後面的植牙,這樣的CP值很少有醫師願意去投入根管治療。」
謝義興說,他常聽到有醫師很快就跟病人說:「這顆牙救不了了,要拔掉!」他都於心不忍,因為再早一步,根管治療應該都有機會可以好好做、可以留下來的牙齒,都莫名被拔掉了,「有些其實留下來的機會很高的,我都覺得很不忍心……」。
那要怎麼知道什麼狀況還可以做根管治療,什麼狀況就要做植牙了?「原則上如果有機會留下來,我們一定盡全力把它保留下來,除非這個牙齒的牙根已經有問題、都蛀掉了,牙齒留下來也沒有功能性,才會考慮其他方式。」謝義興也曾遇到病人拿著大把鈔票執意說要植牙,但他檢查後發現做根管治療就能解決,「我就請他另請高就了。」
會有這樣的敏銳度知道這顆牙是否還有救,除了耐心之外,謝義興說可能要歸功於過去的訓練。「牙科下面有很多次專科,我那時候被分到比較冷門的口腔病理,口腔病理的訓練就是臨床上所有口腔疾病全部都要會看,因為病人進來也不知道自己是什麼問題,我們就要先幫忙像是檢傷分類,看他是蛀牙、補牙,還是要抽神經。」
當初雖然很排斥,不過謝義興也認為這段時間的基礎訓練,對日後的行醫之路幫助很大,也讓他能很快看出一顆牙是否還有救,甚至看病人的牙齒,就能看出他幾年前生過什麼病。
被「誤診」?30歲年輕男性卻做了全口假牙……
謝義興還分享一位當初原本可以做更好的處治,卻被「誤診」的例子。
他描述一位年約30歲的男病患來求診,張嘴時耳朵會痛、有聲音,大概持續了快2年,「我們看大概知道是顳顎關節的問題,成因可能是跟咬合有關,或是因為車禍、撞擊等外傷導致,檢查完後發現他是咬合有問題,沒想到這位才30多歲的男病患竟然做了全口假牙!」
「他每一顆牙齒都做了牙套,做了後又不密合,我們也不曉得當初他是什麼原因去做,但要做至少做到咬合要合呀!這樣全口做下來應該要花幾十萬,花了錢還引發其他問題出來……」謝義興說,這位男病患有可能是先天琺瑯質發育不全,「在這種情況下有些人的確必須去做全口重建,但這位患者我不知道他有沒有必要這樣做。」
謝義興無奈地說,要解決這位男病患的問題,幾乎要每顆拆掉重弄,對病人來說多花錢還要多受罪,且顳顎關節的問題也不確定是否會因重弄而改善。後來他請這位病患回去再找原本的牙醫師重弄,「因為來我這裡弄又要再花一筆錢……其實有時候大家都知道基於醫學上的專業,該或不該做什麼樣的處治,我們只能說每個醫師的治療判斷不同。」
「醫師,我沒時間慢慢等…」從醫歷程學會「妥協」這一課
問到從醫30年來印象最深刻的案例,謝義興的回答不是如何拯救病人的牙齒,而是一位老先生的一席話……。
「我記得在實習的時候看到一位老先生,要做全口假牙,那時候幾乎三天兩頭就看到他在候診室區,我們幾個同學都在討論他。」基層服務2年後,謝義興回到三總,沒想到這位老先生還在做假牙!「我們聽到這位老先生和他的主治醫師說:『醫師你有時間慢慢做,但我沒有時間慢慢等…』」
當下聽到這番話,讓謝義興即便從醫多年後,仍不停反覆思考,「照理說每位病人都要經過一個標準SOP評估後才能做後續治療,但後來我在想,做完治療後病人可能只能用2年,但病人的命能不能撐到2年?都很難講。或是我們盡全力把他的牙齒保留下來了,結果只能用3個月,你花2個月治療結果只用3個月,這樣的治療有沒有什麼實質的意義?」
謝義興現在也常跟年輕醫師說,「有時候我們在治療過程中,要學會『妥協』,不一定是誰對誰錯,但病人的需求跟我們的專業有沒有衝突的地方?這個過程,除了專業上也要考慮病人的實際狀況,怎麼去做一個平衡跟妥協,然後制定出一個合適的治療計畫。」
身兼臨床、學術與教學…「做根管治療,如何減少病人復發?」
擔任中華牙醫學會理事長的謝義興,除了醫院臨床工作外,也身兼行政、學術研究與教學,並擁有近20篇的研究論文,問他奔波其中不會感到疲憊?
他笑笑說,「其實每天看病人會有一個職業倦怠,不過我到學校又可以轉換身分去教學生,離開學校、醫院,來到研究室我又是一個科學家、研究員,這樣的身分轉換讓我對工作不會倦怠。」不過他也認為,學術跟教育是要基於臨床的需求。「實際接觸病人後才知道病人的需求,現有的醫療技術、材料有沒有什麼不足的地方,這會驅使我去做一些研發。」
謝義興也說,對於自己負責的根管治療,不敢說每次做一定是百分之百成功,病人有還是可能會復發,「這個牙齒雖然留下來了,但是要先重建、再強化才能恢復他的功能,我就一直去想:如何減少病人復發的機率?」
後來謝義興從他過去的經驗發現,做根管治療時,「聞」的過程是一個重要指標,「若病人沒有再發炎流血、也沒有分泌物,裡面也沒什麼惡臭,這樣觀察3-4次後就可以封填起來。但我會想說有沒有一個偵測計,能把當中的物質更精確地測出來,就想進實驗室研究。」
根管治療跟國外價差15倍!牙醫師呼籲:健保給付應調整
至於對現行健保制度可以怎麼改善?
謝義興認為現階段的健保給付,確實還有許多要再調整的地方,「根管治療跟國外價差太大了,很多旅美的、國外定居的都跑回台灣做牙齒,因為價差可能有10-15倍。再來是在不同等級的醫院做處治時,應該要有不同的給付。」謝義興指出,像是在醫學中心一定是一個團隊,團隊在治療時花費的成本,包括人力成本(至少會有一個主治、住院醫師、實習醫師、護理師),但像在有些醫院可能沒有這樣的人力。
他以補一顆牙舉例,「10分鐘補好跟1小時補好的,你可能不知道到底有什麼差別,因為今天補不好不會明天就痛,可是我們自己在教學醫院在教年輕醫師,都知道整個過程下來需要多少時間,這樣的人力成本跟時間成本在不一樣等級的醫療院所可能無法負擔,但健保給付的點數卻是一樣的,不會說補一顆牙在醫院比較高、在基層比較低。」
謝義興感嘆,「所以在醫院裡,牙科的經營很難去平衡,小小盈餘或收支打平就算不錯了,但基層診所大多都經營得很好。假設我們一個月進帳1千萬,光人力耗材這些加起來可能就打平了,我覺得現行制度還可以做調整。」
那有因此想過去外面開診所嗎?
謝義興沉澱了下來……「年輕時曾經想過,後來進修後愛上了學術跟教育,就安定在這裡了。其實現在很多年輕醫師受訓完就出去開業,我也很感慨、有時候也會心灰意冷,我也知道學術有時候很枯燥、不是立竿見影的,可能5年10年才看到結果,但我覺得這塊一定要有人投入。」
「學術跟教學真的是推動醫學進步的重要元素,不然東西都是用國外的,國內沒有一個獨特性,一定要有人去從事這樣的工作。」採訪的最後,謝義興仍這樣強調。
從當年意氣風發、全班第三名的年輕醫師,到經過臨床、教學與研究後對醫病和生命的反思,謝義興知道,雖然自己一直在做吃力不討好的事,卻也因為這一連串的「妥協」與半推半就,讓他30年來的行醫之路走得更加踏實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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